旻之

研悲情为金粉的歌剧

鲸落

“艾兰,艾兰?你在想什么呢?”

白日晴朗,温柔的日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,也覆在海中的一座小岛上。

一个少年坐在岛上,目光凝在空气中。这是个面容姣好胜似星月的金发少年,拥有一双罕见的萤蓝色双眼,在阳光下活似烧色玻璃般通透。缟白的丝绸袍子裹在他的身上,不高的个子,赤着双脚。

岛屿静静地浮在海面上,细看却感觉它在呼吸。

“没什么。”名叫艾兰的少年从沉思中蓦地回神,轻轻地回答道。

原来,那是一头鲸。在它的身旁,游走着许多细小鱼儿,都只是转瞬即逝,时而泛起点点银光。

“鲸,你还会回深海吗?”艾兰问道。

“若不是为了......”水声隆隆,伴随着鲸的呼吸声,不知是刻意掩埋还是恰好,后半句隐没在看不见的水中。

“什么意思啊?”

鲸没有再回答,而艾兰似乎也并没有想要得到真正的答案。

海,更静了。

 

没有人知道艾兰从哪里来的,为什么像个童话一般。在天气甚好的一日,他就那样出现在了海央,呈一个耀眼的白色光点,如粒微尘般坠下。

“鲸!鲸!你看!那里有只大鸟!”玛雯是一条白色的人鱼,很是罕见,也很是美丽,在水中游曳时就像一根白色的缎带。

鲸将目光放向远处——那是一个白色的光点,落入海中的前一刻万片洁白的羽毛四下扬起,将光点层层包裹。这是多少只海鸥也无法组成的景象啊!玛雯立刻游了过去,不出一会,她驮着一个金发白衣的少年向鲸游来。

鲸出神地看着这一幕。他一直向往天空。原来,这就是住在天上的人吗?世界各地的生物游经他身边时都未曾向他提及。那是一个神秘未知的领域。

玛雯将少年放在鲸的背上,自己也坐上去。刚才的那一幕吸引了许多海中的生物,虾蟹成群地环在鲸的身旁,想看个究竟。少年的呼吸很平稳,湿漉漉地头发搭在侧脸上,双眼紧闭着。

海面风平浪静。

一刻钟后,艾兰缓缓睁开了双眼。他慢慢支起身子,环顾了一下四周,有些疑惑。尤其是那个半人半鱼的物种。

“这是哪而?”他面向玛雯,问。

“海啊。”玛雯盯着艾兰湿漉漉的翅膀,漫不经心地回答。

艾兰留意到她的目光。他抖了抖羽毛上的水,然后站起身,尝试着张开双翼,腾空而起。

这下,他总算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。一块深蓝色的岛屿伏在水中,周遭尽一片水色。他落在鲸的面前。好奇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。

那是鲸第一次看见艾兰。多明澈的少年。饶是多奇异的深海景象他都见过,可唯独面前的,胜过他此前见过的所有春秋。

“你好。”鲸开口。

“哦!你会说话。”艾兰扬起天真的笑脸,湛蓝的双眼弯成光的弧度。“你好,我是艾兰。”

“我是玛雯!”人鱼坐在鲸的背上,朝艾兰摇着手,大声地喊道。

鱼群呈万散流星般离去,海央,只剩他们三人。

 

艾兰在鲸的背上住下了。无须更多的什么,他那双丰盈的羽翼足以让他有庇护之地。白日里,他把翅膀隐去,到夜晚睡觉时,便张开来护住自己。他不吃东西,想洗个澡就跳进海里。每天唯一做的,就是出神地望着海洋。鲸也一样,几乎不移动,就像是一座岛屿,容背上飞飞停停许多过客。后来,有只海鸥成了常客,也成了他们的朋友。他叫做弗里德。

某日,玛雯将一把木质的吉他带回来给他们看。她说,是在灯火通明的人类船只上掉落的。

“这个,好像能演奏许多动人的乐曲。”玛雯说道。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。艾兰从她手中拿过,拨了几下,竟兴致顿起。他凭着直觉拨弄琴弦,一来二去地也有了就几分音调。

“我听说人鱼唱歌很好听。”弗里德说。但玛雯摇摇头。

“那是传说。女妖与人鱼是不同的。”

艾兰沉浸在新鲜事物当中,并没有留意二人的谈话。他忽然回想起,他曾学过的一首歌谣,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。可当他真正完整地把歌谣的调子拨起,便情不自禁地开口唱道。

一串古老而神秘的蹙音,流淌在星辉灿烂的银河下。艾兰清了清嗓子,轻声唱起。他清亮而干净的嗓音携着深情,眼里流转着摄人心魄的沉醉,但却又无人知晓在倾诉着什么,只令人感觉温柔至极。弗里德闭上了聒噪的嘴,玛雯的双眼闪烁着认真的神色。虽然无法看清,但鲸感觉到,它的身旁正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细小生灵。他的歌声像水波最原始的律动,又像亘古以来不曾断绝的呼吸。

鲸完全沉浸他的歌声里,他以活了上百年的生命,在此刻竟有想要流泪的冲动。那歌声像浸了药的纱布,轻轻覆在他所有的伤口上。

星辰竞相闪烁。愈发清晰地布满苍穹。

“艾兰,你到底是谁。”

鲸缓缓开口。

 

很久很久以前,他们就存在了。不是造物主,不是上帝,只是居于云端。或许,天使便指他们。

艾兰是其中之一。云端上的世界,只有望不尽的纯白,唯一的点缀是他们的发色。单调的生活,举手投足与人交谈间,都另艾兰感到束缚与生疏。许多的天使的眼眸都是金色,而艾兰的眼眸却是蓝色。

他同那些毫无想法的人不同。他常常遥望云下的世界。他喜欢看着那片水域,温柔而声势浩大的水色,总能点亮他的双眼。明明灭灭,浮浮沉沉。大多数人都在暗地里嘲笑他,将他视作格格不入之人。

天地之间是有一条界限的,天上的人下不来,地下的人上不去。所谓界限,实则是一块广阔如天际的明镜,稀薄的云块游移其上,走过的地方引起层层涟漪。艾兰想,那是里海洋最近的地方吧。

有一天,他等来了机会。那面镜子每过几百年都会有不可避免的破碎一角,当众天使们忙于修补时,艾兰在人群滔滔里,纵身落下。

 

鲸与艾兰沿着海洋,差不多环游了半个人间。玛雯回到了她的王国生活,弗里德在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死去了。只有艾兰,歌声依旧,他似乎永远不会老去。

过了很多个,很多个人间四季。

“艾兰。天使不会老吗?”鲸问。

“老?”艾兰没有听过这个字眼。

“.......那,会死吗?”

“消失,这个算吗?”艾兰问。“我们会消失,但,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。”

“几百年吗?”

“十几万年吧。”艾兰笑道。“我还很年轻呢。”

鲸没有说话。

渐渐地,艾兰也可以在水中闭气很久,他和鲸说他想去看看深海是什么模样。

“为什么我在水里不能呼吸呀?”艾兰问鲸,脚儿轻轻弄起海水,溅起朵朵细小的浪花。

“你不属于海。”鲸说,“就像我不能飞。”

艾兰想了想,觉得很有道理。但他还是很想去深海看看。鲸从不靠近人类,也绝不靠近船只,但艾兰有时会出于好奇地张望。

“我和他们好像。”艾兰说。

“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鲸回答。

 

鲸愈发感觉自己比从前迟缓了许多,呼吸愈加困难了。他的皮肤不再如从前那般富有光泽,但他向艾兰隐瞒着这一切。

“鲸,我看见一条白色的人鱼,长得好像玛雯。”

不知不觉,他们回到了最初相识的地方。

“我们去看看玛雯吧。”艾兰央求道。鲸同意了。在他们离开这片海域之前,他们曾去过一次玛雯的国家。

艾兰喜爱极了潜进海里的感觉。

头顶的阳光呈网格状布在水面,歪歪扭扭的光在胡乱地摇曳。往下看见成片的珊瑚,再往深处,便如经过一个巨大的转角般,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海沟,想一个猛然深陷下去的缺口。五彩斑斓的游鱼少了,艾兰只感觉自己浮在无边的幽深中。那巨大的海沟在艾兰看来并不可怕,反而像一扇奇异的门,吸引着他。

鲸跟在艾兰的身旁,有过一片茂密如森林般的地方后,艾兰瞪大双眼,满心期待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惊艳。他仍记得上一次,那个色彩缤纷的庞大城堡出现在他面前时,他有多震撼。

可下一秒,他却愣住了。虽然建筑还是那样高耸精美,但筑起其外墙的珊瑚却黯淡如灰,许许多多游曳期间的浮游生物也都消失了。

鲸的血液,冰凉过深海的水。

人鱼的寿命比人类长,艾兰虽认为玛雯还在,但不确定他会见到什么样的玛雯。

“玛雯,是你吗?”鲸停在外城,向内墙一个银发的身影轻声问道。

那背影闻声回首。

是她。

“鲸?艾兰?”玛雯有些意外。

她变了好多。昔日亮如银缎的尾变的暗沉无光,秀丽精致的五官像版瘪的皮球,失了光泽。艾兰回想起他刚刚看见的与玛雯相像的那条人鱼。

鲸像是与艾兰心灵相通似的,说“刚才,我们看见一条白色的人鱼,很像你。”

玛雯笑笑。她的确有一个长得与年轻的自己十分相像的女儿。

“艾兰想去深海,你能帮他吗?”鲸突然问道。他听弗里德说,人鱼与人类本是同祖,是一种特殊的果实让他们能在水中呼吸,在漫长的演变中变成了人鱼。

玛雯说:“我们的祖先本是逃避战乱落入水中的人类,那时的确有一种果实能令他们适应水中的生活。只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了。这种果子很常见,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用。”

艾兰双眼一亮。

玛雯说完,立刻转身游到远处。过了一会,她拿着一个明黄色的果实回来,大小如婴儿拳头。

“认识你们,真的很好。”玛雯看着他们,眼里缀满泪水。“如果可以,我想再听一次艾兰唱歌。可惜。”命途有限。

艾兰想流泪,他上前给玛雯一个长久的拥抱。

回到海上后,艾兰问鲸:“到底什么是永恒,有没有永恒。”

鲸的内心,一阵刺痛。

“永恒大概是,能数尽海底的每一粒细沙。”

艾兰吃下那个果子,迫不及待地扎入水中。

“鲸!我成功了!”

鲸潜下去,艾兰在水中无阻地说着话,脸上仍然扬着天真动人的笑容。

“我们可以去深海了!”

鲸看着开心的艾兰,一滴泪珠滑落,毫不起眼地融进海洋。

 

在深海,营养成分通常很稀少,许多深海的小生物都难以生存。鲸和艾兰说。深海是漆黑的,白骨嶙峋的。艾兰则说云上的世界,一切都洁白到耀眼。

“天上不好吗?”鲸问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艾兰回答,“但我真的不喜欢。”

对于鲸而言,海洋也不过单调如许。近岸的机会很少,每日映入眼中的都是一成不变的蓝色。偶尔阳光泛滥,水面便缀满了数以万计的细小光点。也仅此而已。

“鲸,我们什么时候去深海?”

“再等等吧。”

 

当他们再一次回到这儿时,他们再次遇到了玛雯的女儿。如她美丽的母亲一样,她也有着一条银白如缎带般好看的鱼尾,在水面的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鲸心想,是时候了。

“艾兰,我们去深海吧。”

“好!”

下游的过程,极为漫长。鲸缓缓地游着,艾兰则像一只欢快的鱼儿,围着鲸还唱起了歌。但很快,他就感觉有一点不对。

愈往下游,愈来愈多的细小的生物跟着他们,渐渐地,它们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圆环,将鲸与艾兰围绕。

艾兰停止了歌唱,发现那些生物并未离开。

“鲸,这是怎么了。”终于,他忍不住开口问道。

鲸没有回答。艾兰看不清鲸的面容,但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游走着悲哀的情绪。

“鲸?”艾兰有些害怕了。

愈是往下,艾兰就感觉愈是寒冷。不只是水的温度,更是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,不可名状的孤独。不来自他自己,来自于海域内千千万万的情绪。在深处,只有晶莹的水母挣扎收放着,更暗处还有许多令人战栗的未知。艾兰感觉有无数只隐藏的眼,在窥伺着。

“鲸!”

艾兰终于看见了。他看见了脚下的海底,有无数白骨与弃物拼成的巨大图腾,峥然盛放如一朵死亡之花。尽管这还离艾兰有近十米远,但他已不愿再欺近了。

鲸,也停下来。

“艾兰,你看见了吧。”鲸说,“那是我的结局。”

“不要!!”艾兰目光陡然露出凶狞,他横在鲸的面前,可他多渺小。

“艾兰,海洋需要我。”鲸被艾兰的神情一惊,但仍缓缓地劝道。

在深海,营养成分很稀少,深海生物活下去的重要养分之一,便是鲸。

“你不能扔下我!”艾兰拼命摇头。

他明白了,为什么那些生物成群结队地围来。它们是来送葬的,也是来表达感激的。

“艾兰,抱歉。我终究是无法和你拥有同等寿命的。”鲸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,“你要明白,你胜过我此前见过的所有。”

艾兰伏在鲸的下颚,放声大哭。

“如今,你既属于天空,又属于海洋。你......”

“我哪都不去!”

艾兰感觉到,鲸在朝下坠去了。鲸的归宿,至此一条。他回想起百年来所有的一切,最终只化为最初与艾兰相识时,他湛蓝的双眼。

多美的一双眼睛,天与海都于此糅杂。

“鲸!”巨鲸落,万物生。他以最温柔的姿态,演绎最残忍的结局,海枯石烂,一切都有种广大到相忘的尊严。

几乎是下意识地,艾兰猛然张开了双翼,雪白一如天空下最耀眼的云朵。他以自己微小的身躯妄想横在鲸的面前,阻止它的下落。同时,而在艾兰张开双翼的同时,那些生物忽然聚拢,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,一下挡住了艾兰所有的视线和去路。

滚烫的心境,终归于沉寂。

 

“艾兰,艾兰,你在想什么呢?”小小玛雯和小小弗里德停在艾兰身旁。

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关于海的传说。一位面容姣好胜似星月的少年,终日在一座孤岛上,不为等候。几十万年后,他消失了。

什么是永恒?

永恒大概是,足以数清海底有多少骸骨,化作沙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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