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emon
（根据《非自然死亡》里面某一个我忘了是哪一个所改）
我不要成为像我爸爸那样的人。
十岁的林松松在原稿纸上用铅笔写下这样一行话，稚嫩的字体还歪歪斜斜。
原稿纸的顶端，在题目的地方写着：我的梦想。
前不久，林松松的父亲去世了，死因是疲劳驾驶导致车祸而死。林松松无法接受父亲突然的离去，这个过于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，令他的母亲在听见的一瞬间晕倒在地上。他不理解死是什么，但他大概知道——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。他无法接受父亲就这样抛下了他和刚满两岁的妹妹。
“请你们再核对清楚，这份保险怎么会无效呢？我明明记得没有这么快过期的......”“医生，我老公出这样的事情不能向医院索求赔偿吗？是你们医院之前没有好好检查呀......”“明明是你们一个劲地要他加班，否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？！”
......
他每天都看着母亲忙于周旋不同的人，但是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是没有一分一毫的赔偿。即便性子向来温和的母亲被逼的歇斯底里，也无济于事。林松松隐隐知道，以后的日子将会很艰难。父亲在去世前是一家柠檬加工厂的员工，每月微薄的收入勉强能撑起这个家。林松松总是对父亲身上酸涩的柠檬味反感，觉得这种味道真是苦到心里去了。父亲这样辛勤的工作，却似乎对他们的生活一点改善都没有。
之前母亲找过工厂的人，当她提出希望他们帮忙作证工厂强制加班时，他看见那些叔叔阿姨都犹犹豫豫地拒绝了。
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。林松松想。爸爸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。这个世界是不会帮他们的。
“林太太，您好。我叫陈燕，是鸿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。”
一个姿态大方，身形略胖的女人出现在林松松家门前，用好听的语调做着自我介绍。林松松看着她烫过的棕色长发发松软地披在肩上，提着一个鼓鼓的公文包，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
“啊，陈小姐，你好你好。麻烦你了，这么大老远地来一趟。”母亲满脸笑容地迎上去，邀陈燕进来。陈燕看见一旁的林松松盯着自己，向林松松也笑了一下。
林松松的父亲林辉是在驾驶卡车的时候出事故的。如果是完整的死因，则应是因为长期的过度工作引发的过劳死在一瞬间先让林辉猝死，紧接着卡车失去控制，倒翻在道路上。这是一批很重要的货物，在厂里的人都分身乏术时，经理让早已疲惫不已的林辉去送货。
听完林松松母亲的详细解释后，陈燕丰润的双颊上浮现了一丝为难。
“林太太，大概的情况我了解了。但是......会有高额赔偿的几率并不会太高，这个过程也会比较困难。”
安果柠檬加工厂原本只是一家小型的加工厂，近几年一直发展得顺风顺水，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多，员工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大。有传言说工厂虽然是五点准时下班，但实际上私下常让员工加班到十一二点，甚至更晚。自然，工厂方面是否认这样的说法的，但林辉的确经常凌晨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，陪伴家人的时间也少得可怜。虽然有很多次，林辉都想辞职不做，但一想到这是他难得获得的工作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，就不得不咬牙坚持。他很努力，豁出性命般把自己沉没在这样酸涩的空气中。
爸爸一点都不爱这个家。林松松却常常这样想。
爸爸真没用。我不要成为像爸爸那样的人。
今年的中秋节一如既往天清月明，棉絮般的白云隐没在墨蓝的空中，无数红色的灯光星星点点，仿佛在人间串起一条燃烧的线。
“妈妈！是烟花！外面在放烟花啊！！”
林松松和妹妹趴在窗台上，出神地望着窗外绽开各色各异的烟火。它们在不高的远处呈扫帚狀流落，一簇簇地流苏般，缓缓泄下。他小小的瞳子仿佛被这样的光景点亮了。灯火流窜追逐着，烟雾散去，又因下一盏的盛开而凝结.
“妈妈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？”
林松松看见母亲楞了一下，然后才说：“松松，爸爸今天不能回来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！今天不是中秋节吗？”
“松松，爸爸很忙。”
“我讨厌爸爸！就知道加班加班！他一定是故意不回来的！”林松松赌气似地朝母亲大喊，这一喊把他身旁的妹妹吓得哭了起来。他已经厌倦了一次次等待父亲而又失望的结果，他的内心此刻只有埋怨和不解，甚至觉得父亲这么做就是故意的。
“松松！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！”
此刻林辉仍在工厂埋头工作着，机器的轰鸣声，头顶惨白的灯光，已经让他疲惫到麻木的地步。流水线上一件件产品不断吞吐转换，长长的传送带旁机器林立，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尽头，手上的工作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。
放烟花的地方就在工厂旁边。当第一盏烟花窜上天空时，他听见声音，抬头望了一眼——那是一盏紫红色的烟花，就像秋日里盛开的菊花一样，繁复精美。他感受着周遭苦涩的柠檬味，在这一刻竟有点甜意。在难得空下来的时间里，他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，当听见妻子说松松讨厌自己时，林辉只是笑了笑。
“这也没办法呀，我陪松松的时间太少了。是我的错。”
这时候又有几簇烟花在夜空中绽开，震耳欲聋的响声再次吸引了林辉的目光。他听着电话里林松松和小女儿打闹的声音，笑意在不觉间盈满脸颊，就像幸福淌过全身般。
“我们会幸福的，一定会的。”因为家人带来的温暖，即使是这样酸涩的空气中，他也能拨开苦楚，找寻到那一丝稀有的甜意。就像是将生活带来的如柠檬的酸楚，酿成犹如柠檬汽水味般的甘甜。
“对啦，帮我转告松松，在学校要好好表现呀，还有......”
“阿辉！！你去哪了！快回来帮忙！这边都快忙不过来了！”
林辉连忙放下手机，“啊！就来就来！不好意思！”
和陈燕预料的一样，工厂那边一点都不承认过度加班的事情，并且试图把责任全都推到林辉自己疲劳驾驶的身上。这家安果工厂似乎给很多失业的工人提供了难得的就业机会，在里面的员工也都没有肯站出来说实话的。
“林太太，有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您丈夫在工厂被强制过度加班的证据？”
“这......如果是公寓的监控拍到他很晚回家，这个算吗？”
陈燕摇摇头，“林太太，这样的监控录像这不能说明什么。”
林松松在旁边涂涂画画着什么，听到二人谈话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彩笔。
“松松，怎么了？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？”
林松松摇摇头，把笔一丢，转身跑进房间翻找起来。两岁的妹妹穿着粉色的小洋裙，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也进了房间，胖乎乎的小手上摆弄着一个绿色的塑料球。
他想起来，自己有一个舅舅送的玩具，既能录音又能讲故事。自己小时候用过，现在留给妹妹听故事。他记得前几个星期，在自己做听写作业的时候，突然想要把爸爸的声音录下来。林辉难得回一次家，那也是林松松见父亲的最后一次。
“啊，找到了！”一番找寻后，林松松从妹妹房间的一个角落找出了那只小熊。小熊的身体有几个按键，用来播放录音，倒退快进等等。他按下播放录音的按键，里面果然传来了林辉的声音：
“哎，老婆，这个衣服洗完了，帮忙晒一下！”
这是从客厅传来的。这句话说完后，接下来是母亲趿拉拖鞋吧嗒吧嗒走过的声音，紧接着又是一阵吵杂，然后，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响起，是林辉的手机响了。
“喂？志哥？这么晚什么事啊！”里面夹杂着小妹妹哭喊的声音，母亲在厨房洗碗的碗筷碰撞声音，阳台洗衣机隆隆的滚动声。
“啥？这都八点了？又要加班？不是......今天不用吗？你加班......没回家吃晚饭？哎呀，我都已经一个月没在家待过一个晚上了！！我可是天天加班到半夜啊！！”
在林辉刚失业的时候，林松松才五岁。那时候他们刚从农村来到城市里，四处碰壁。他们三人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，这个窄小而昏暗的房子陪着林松松一直到妹妹出生，父亲也终于有了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。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给自己介绍柠檬，自己还是不那么抗拒的。
“哎呀，这个好酸呀！松松不喜欢！拿走拿走！”林松松舔了一下切开的半个柠檬，立刻缩了回去。林辉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，说：“可是柠檬很香呀，而且松松不是很喜欢喝柠檬汽水吗？”
“柠檬汽水不酸。”林松松稚嫩的童音在这一刻语气肯定。
“爸爸可以把酸柠檬变成不酸的柠檬哦。”林辉笑着说。
这一刻，在鲜明的几乎不可思议的暮色里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柠檬汽水的甘甜香味，随着夏日傍晚的和风，飘进林松松心中。嘴中还残留着柠檬的酸涩，但身心感受到的只有甜意。
那日打后，林辉开始忙碌起来，每天早早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，晚上常常八九点才回来，有时甚至半夜才能到家。林松松常常因为等爸爸回家而犯困，许多次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“一定要幸福，一定会幸福的。”每当很晚回到家，林辉看着林松松已经熟睡的侧脸，总是由衷地温柔。
“松松，我的宝贝松松，你帮了大忙了！”
面对这项证据，安果工厂不得不承认对员工进行连续的强制性加班，在林辉这件事的影响下，工厂的员工决定联合起诉工厂，追诉回自己的正当权益，同时也为林辉追诉回应有的赔偿。
这是林松松第一次来到工厂，他怯怯地站在母亲背后，面前都是林辉的同事。他看见叔叔阿姨们都面带微笑看着自己，四周的机器依然轰隆作响地运转，头顶的灯光依旧惨白。
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男人给林松松和他母亲深深鞠了一躬，他身后的所有人也在同时都弯腰鞠躬。
“对不起，我们应该早点这样做的。”
言毕，他转向林松松说：“松松，希望你能理解你爸爸。这是他本来想送给你的。”男人说着，将一瓶蓝色的柠檬汽水递给林松松。这是今年夏日的限量版，林松松一直十分想要，奈何一上市就基本绝版。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张卡片，上面用圆珠笔写着：希望松松天天开心，心想事成。
“我们一定会为你们争取到应有的补偿的。请相信我们！”
林松松抬头看着面前的所有人，他们眼中的善意在这一刻将他幼小的心灵撼动不已。原来，爸爸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，爸爸一直在为他所能想象到的幸福，不顾一切地奋斗着。
当今年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落时，林松松父亲的事情终于完美地解决了，安果工厂员工的待遇也大大好转，林松松的母亲也换了一份工资稍高的工作。
在某个傍晚，林松松望着那瓶蓝色的柠檬汽水出神时，他发现曾经他所反感的酸楚味道越来越淡，几乎再也无法回想起那是什么感觉。这时，一旁的收音机里传来了柔美的女声：
“各位听众晚上好，这里是FM860，欢迎各位收听今天的节目。现在窗外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，在初雪中，我们的节目也迎来了第100期。回望金色的秋天已经过去，未来如纯白的雪花一样更加清晰地铺展在我们面前。接下来这首歌......这也恰好和我们今天的主题相符。”
“不过，在歌曲播放之前，我在这里想先问听众朋友们一个问题：”
“雪花飘落了，你，已经找到了照亮你的人吗？”
在纷扬的雪中，温柔的暮色映衬着一切，包括那瓶蓝色的柠檬汽水，以及一旁字迹清晰的白色卡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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